入世需得谨慎。
仍然火辣作痛的手指似是在提醒着玉清,除了表面上在日益膨胀扩张的飞禽走兽两族,洪荒之中还隐藏着另外的危险。
而且,后者比前者更难缠百倍。
他不可能每一次都将脱身的希望寄于外力。
那么没有龙玉,他能成功脱身吗?
扪心自问,这一次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受到一定的创伤是必然,不可能这么轻松。
那么,下一次呢?
如果他遇到的这个“麻烦”修为再高一点、谨慎一点,不再是孤身而来。
如果,他没有带足法器……
那他还能逃出来吗?
这个答案,似乎并不乐观。
玉清还在思索,龙玉那边却不待多留。
只这一眨眼的功夫,这位北冥之主的目光就显得更为迷蒙——淡淡的晕红不仅扑在他的脸颊上,还顺着雪白的颈项一路向下延伸。
呼吸声在不知不觉间加重些许,龙玉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微哑着嗓音道:“有缘再会。”
一语毕,龙玉不再多留。
他转过身去,尾尖拨开湖水,留下一线淡淡水痕,身影已出现在数里之外。
正在这时,他背后传来一声——“龙君稍待。”
“……”
微微抿唇,龙玉拧起眉,身上无法忽略的燥热令他有些心烦,只是现在还可以克制——他回过身,雪白的长发垂在绯红颊侧,隐含着水光的眸子里瞳孔已竖立起来,隐约透出略带野性的锐光。
更加本体化的眼令他的视野清晰起来。
他看到有一点湖水,腾入玉清掌心。
那细细的一缕水,在坠落的过程中找到中心,于玉清掌心一指距离处旋转起来。
随即。
冰雾滋长,霜花溅起。
灵气在飞速汇聚。
玉清托举着这一点小小水漩的手在微微发光,源自乾阳的清气升腾,令那水漩隐约产生了一点质变——似乎,有一种类似于血脉之间的牵系,在这一点水漩与玉清之间建立起来。
这是……
造化的神迹。
“砰”地一声响。
水漩溃散。
被龙君扣在指端的酒壶也在几乎同时之间被碾成尘埃。
龙玉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没有继续取酒来饮,而是从虚空之中捻出了一颗散发着清雾的果实送入口中。
目光一清,脸上红晕消褪。
他摆尾腾身,于半空之中化作完整的道体形态——长发挽起,蓝衣如海的龙君走近玉清,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龙玉,敬谢神君指点。”
他是当局者迷。
竟不曾去想过如此方法。
天地如此之大,天生地养的诸般生灵亦无父母,绝非阴阳交泰、乾坤衍生而出。
为何,他便不能效法盘古父神造物之为、衍己血脉呢。
如此,如此。
当真是解了他当前困局。
‘这不会是一瞬间的灵感。’
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龙玉不再吝啬这唯一能够不伤他心神、为他缓解症状的青灵露,起身以正式的姿态向玉清郑重道谢。
“北海重华之于神君,门户永开。”
**
龙玉道谢并做出如此承诺之后,立即回转北海。
以他如今的境况,着实是时不我待。
从前还好。
但若是在知晓破局方法之后,因为拖延而失身,那就当真是教龙玉所不能忍受的了。
而玉清这边,收下龙珠销毁所有之前丢出去的法器后,要面临的最大挑战却是回家。
整好仪容,略作调息。
确认自己全须全尾不会引得兄长特意为自己起一卦查验天数后,玉清才安静谨慎地回到自己兄弟三个隐居的结界。
玉清进门的时候,老子在正殿打坐。
面对这个什么都明白却还是会偶尔闯祸的仲弟,老子向来是不废什么口舌的。
对此,玉清心里也有数。
于是,他对长兄行了个礼后,就乖乖去复原了长兄的丹房,然后去到后园的谨心殿。
天光明媚,暖风和煦。
谨心殿门扉皆敞,帘幔低垂。
进殿,右侧的矮几上趴着一道蔫蔫的身影。
石板东一块西一块地摆了一桌一地,三支刻刀全在地上——隐约感觉到玉清气息的通天耳朵动了动,从手臂间懒懒地抬起一只眼来,哀怨的眼神儿落在了对方身上。
那阴郁的心情,似乎连带着他身上穿的红衣,都失去了鲜亮的色彩。
“……”
那么远的路。
想也是不可能赶回来的。
这本也只是一种认错的态度。
就通天总爱抱有这般虚无缥缈的希望。
将目光从幺弟身上收回来,玉清走到通天对面的矮几前。
抖开长袍,安安稳稳地在跪坐好,玉清摆好石板、抽出刻刀,毫不多话地开始在其上刻写“清心经”。
“……清心经三千遍吧。”
“你决计是一句异议都没跟长兄提。”
幽幽的声音,从对面响起,穿入玉清耳内。
他刀锋顿住,停下手中动作,只抬头去看通天:“长兄给你加了多少遍?”
“……”
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通天翻了个白眼,颇有些欲哭无泪。
“一倍!”
他没好气地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都扫到地上,生无可恋地换了个姿势,继续趴。
“长兄也忒较真了些……”
这话音里隐约带着点委屈,通天把袖子往上举了举,这下干脆连眼睛都一并藏了。
“我帮他种树栽花养草炼石还不行么……抄什么清心经啊我又不是心境不稳。”
老子对弟弟们的管束方式比较简单粗暴。
基本以罚为主。
但论起手段,老子绝对无愧于他在术算上的造诣,软肋掐得准极了。
对喜动厌静的通天,小错抄经、大错直接强制闭关。
仅这两样,足够通天老实个几百上千年。
至于玉清……
既然道理都懂,错了也认,那就更简单。
小错陪着通天一起静静心,大错不用啰嗦,该打就得打。
深深了解自家长兄的心理。
玉清挨罚的时候相当没脾气。
相比之下,通天就不是很懂事——心里这么想着,玉清手中却彻底把刀搁置了下去。
翻过左手,玉清捻指。
两轮清月汇聚升起,散发出清远悠长的甜香气息来。
闻到这个味道,刚刚还在桌案后蜷成一团的通天突然就精神了起来。
“月凝浆!”
支起身体,通天带着几分惊喜地将飘过来的两轮“明月”接在手里。
这“月”直径不过一指,将其中一轮送入口中,微凉的浆液在唇齿间炸开,浓郁醇香瞬间席卷口腔。
“……”
享受地微眯起眼来。
通天几乎是立刻就收起了沮丧,眉眼弯弯地对玉清道。
“咳,这个是从哪里找到的?!”
“溢水谷、莲子坡。”
拾起刀笔,玉清重新开始刻字,将自己发现通天手中那两枚浆团的地方报给对方听——这月凝浆乃是月之精华,只有月华最盛之时,才会在水中灵囦里聚集。
不谈这浆团中蕴含着多么丰富浓郁的灵气。
单说这入口浓稠微黏、香醇甜美的滋味,就足以让其在生灵中备受欢迎。
在这方面,三清也没免俗。
这是被列在他们兄弟三个心仪食谱上的灵物。
玉清拿它来转移通天的注意力,每次都很成功。
可惜,长兄从来不吃这一套。
不然玉清早就拿它来贿赂长兄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玉清毫不心虚地将这次出去发现的三团月凝浆全都藏了起来。一个留给自己,两个拿来哄弟弟,全没有跟长兄一同分享的意思。
两团月凝浆。
吃掉一个、另一团被通天小心地藏在了酒葫芦里。
上清神君一扫之前萎颓之气,精神百倍地收拾好一地狼藉开始默经。
只是,即使手里是在老老实实地刻字,通天嘴上也不肯闲着。“但这两个地方我也去过,上次月盛时,太阴.精.华重如欲滴浓雾,也没见有月凝浆产出。”
“这东西每次你与大哥都能找到,就我寻不见。”
“……”
通天的话一出口,玉清目光却不由一黯。
他没说话,通天也没在意。
因为这本来就只是一句不走心的抱怨。
但对于玉清而言,这却是一根刺——指尖微微用力,刀尖深刻、几乎将那一个神篆刻毁。遏制住追溯向前的回忆,之前通天梦中所感,又被玉清翻出来细细咀嚼了一遍。
突兀的,他右手指尖神经性地跳痛一下。
一点灵感在他心中擦出火光!
“阴冷到骨子里的感觉……绝望、堕落。”
虽然没有后两个形容词的感觉。
可是,阴冷到骨子里?
瞥一眼自己的右手指尖。
皮肤细致洁白、肌理清晰流畅、好好地将内里坚硬润白的骨骼包裹着,没有丝毫异样。
但他清晰地记得,这里被灼得一片焦黑、指骨外露的模样。
他握着追杀自己的那个修士的心核时。
那深入骨髓的阴冷灼痛,是否就是,通天梦中所感受到的阴冷?
或许,他们是真的不该再出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