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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5里长路第2章 青年们(2)在线免费阅读

发表时间: 2024-02-24

新东方,这艘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几乎所有中国学子尤其北京学生都绕不开的留学巨轮,在1995年的夏天,尽管其声名在中关村一带已无人不晓,却还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教室。那小小的托福报名处就更见寒酸了,是个靠着科学院老式住宅区的临街小门脸,位于还没被改造的白颐路的起点。小屋很挤,却很静。许多人静静地看墙上的课程表,静静地记录,静静地在心里安排时间。这里萦绕着无比鲜明的理科实验室的气息。

因地方实在太小,饶是石健这样的大个头也左推右搡了好一阵才突破重围,跟站在台子后面不耐烦的管事大妈搭上了话,好歹报上了名。

他挤出人堆时,差点在门槛上绊个跟头。站在林荫下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点了支烟。不远处也排着一支长队,是换公交车月票的。几个学生模样的向这个闹中取静的地方投来复杂的目光,大多数人却只是漠然地盯着脚下的土地。

看这架势,新东方迟早会成微软——喷着烟雾,石健饶有兴趣地想——而且它的创业成本又何等低廉。可耐人寻味的是,就是有无数最优秀的中国学生前仆后继地给它送钞票,却无人打算白手起家做另一个新东方。这就是这个时代优秀理工类学生身上最为鲜明的带有集体性与类型性的价值观:要千方百计挤上去米国的独木桥,给老米打高级技术工。却很少有人考虑其他的道路。

而刚才与自己打交道的那个不耐烦的报名大妈,说不定会像十几年前微软草创阶段看门的大婶,在未来的某个时候从俞敏洪那里获取丰厚回报呢?不过这是中国,谁知道呢。

这时比尔.盖茨的《未来之路》刚好上市,在中关村每一个小书店的入口,散发着油墨香的《未来之路》都堆得有如小山。这是比尔.盖茨的第一本书。昨天,他也未能免俗地取了一本。

意外的是,过了一阵,当他在图书城四处逛荡时,忽然看见中学同学,王小林的表姐杜晶也走进书店,毫不犹豫地拿了一本《未来之路》。她不是学文了吗?怎么会看这种理工男才读的书?接下来他见她又向书店深处走去,在文学类书架前站定了,那里摆着一排大部头的《追忆似水年华》。

在中学时代,他们都认为杜晶是外星人。她不漂亮,却通身笼罩着一种神秘气息。她的所思所想仿佛都停在时光隧道最深处。她更不屑与他们这些小巴辣子作任何交流。而在高考前后,不知怎的他每每见到她,都感觉在她的身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仿佛须臾之间杜晶的眼神就不复明亮锐利,似是接了地气,却彻底失掉了过去那层神秘的面纱。当王小林告诉他杜晶学了中文时,他和小林一样吃惊。她是这个年级三百多号人中唯一选择了文史哲意义上的“文科”者。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总觉得里面有些谁也不知晓的蹊跷。

他甩了甩头,将杜晶甩在脑后,然后又向挂着塑料帘子的小门脸注视了一会。

在他心底久久萦绕着这个年代从事高科技专业的青年人普遍存有的一种对即将到来的信息革命朦胧却热烈的向往。虽然这时的中关村还是道路狭窄,小铺林立的名副其实的“村子”。科学院各院所的老红砖楼也还静静地矗立在几十年的林荫里。

他像许多敏感的理工学子一般捕捉到了海风腥咸的气息。他明白一切都在改变。可再离奇的想象也预测不出仅仅在五年后网络革命就席卷全球,再神奇的头脑也揣摩不到中关村将变成高楼林立的商圈,更不会有人断言在1995年夏天还连一间教室都没有的新东方将在21世纪把“圈地运动”扩展到天地的尽头……

即使已预知了这一切,那又如何?他的勇气就那么多。到头来还不是要像绝大多数这时代的京宸学子那样按部就班地毕业,出国,拼别墅,挣洋车,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有小花园的一亩三分地……

成长于温室的花朵,注定得不到全世界。

石健自嘲地笑着,把烧到手的烟头扔进旁边的树坑,又用脚尖仔细地碾一碾,骑上车走了。



“报上了。今晚七点,中科院计算所…….”

对着听筒,石健温柔地说。

电话线那边却是一阵沉默。

他坐在真皮沙发里,高跷着二郎腿——老爹不是在系里主持工作就是在外地讲学,很少着家;老妈不知在捣鼓什么鬼事,也常不回家。这个时髦光洁的客厅现在是他的了。他耐心地等待对方回答,眼睛瞥向对面的墙。那里刚挂起一幅花花绿绿的画,老爹弄来拍老妈马屁的。要是那儿能安个靶盘该多好!他盘算着。仿佛这时他手里攥着一把飞镖,随时可以掷出去击中目标。

“王小林……不去吗?”

“我找过他,他家没人。名额紧着呢,这个班就剩俩空缺了,没地儿了。让他等下回吧。”石健温柔地说,他没有说谎,事实上他是从来不说谎的。

“我哪有空学托福呀,还在准备考六级呢。再说你们学理工的京宸人出去了才有用武之地,我一个二类院校财会生去美国干什么呀。”孙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谁说的?今儿我在报名处瞅见好几个咱京宸附的老同学呢。也不都是京宸人。”

“哟,都有谁呀?”孙梅更关心的好像还是这个。

石健一连说了几个名字,又道:“还有几个是上年级的。他们如果想一毕业就走,就得把托福、GRE搁在一块学了。瞧,多辛苦!还是我的计划周密,有富余。”

孙梅又沉思了一会。

“就这样吧,先去辅导班看看也行。想学呢咱就学,不想学也别勉强自个儿。好不好?”石健玩着空虚的左手,瞥着对面的一块白墙尽量放缓声音,款款的像个大情圣似的,连自己都起鸡皮疙瘩,“那就说定了,六点我来你家接你。”

“别。”孙梅止住了,在电话里她笑道:“我下午还要去学校办事。我自己去。”

“呃,也好。那我给你占座啊。拜拜。”

“拜拜。”

入了伏的北京,黄昏的北京,闷热得有如打翻了硕大的火盆。中科院计算所位于中关村南路一条巷子深处,是一个不大的绿荫掩映的安静院落,新东方托福辅导班就设在陈旧的红砖楼第三层。另一位大妈正站在门口检查听课证,同时发放新东方自己油印的教材。

还不到六点半,偌大的阶梯教室已挤满莘莘学子。老楼,通风条件很不理想,那蒸腾的热气修炼成人形,简直望上一眼就能让人气绝倒地。课还没开,不少人却只能在走道上落坐了。前面的讲台前,挥汗如雨的老师一边和围拢来的学员聊天一边挤时间对着麦克风清嗓子。

狼狈地捧着刚领到的整整20盘听力磁带和几大本蓝皮子油印教材,孙梅在教室前方畏惧地逡巡。她来得晚了。石健呢?他湮没在这汪洋大海中了。

只有身临其境,方可察觉世界原来如此之大,又如此之小。原来石健那把小算盘早已有无数只手拨过了,而且远打得更精明详尽。那攒动的过江之鲫竟无一丝缝隙。

“大家快找地方坐好,要上课了。”男老师敲打讲台,对准麦克风很有敬业精神地一遍遍喊。

教室门口却逐渐涌来更多的人,有些一看就是才下班的,手里还拿着面包。反观室内,已找到位置的则个个如坐清风,偶尔向呆立门口的后来人投来微笑一瞥。

一只大手适时地在孙梅肩上敲敲。她惊喜回头,满面汗水的石健提着两瓶矿泉水站在她身后。

“老天爷,你可真沉得住气。我给你留了位子。”

“快带我去!”孙梅差点山呼万岁。

石健领着孙梅,不停地道着歉,穿越过道上不耐烦地起立让位的人墙,艰难地挤进最后排的中央位置。那里确实还有两个空位,都放上了大书包,桌面上摊满了书本。

石健老练地向左右表示歉意,然后挪开座位和桌面上的东西:“快坐吧美眉,为给你留这个座,我都成众矢之的了。”

果然过道上已飘来无数或气愤或讥嘲的目光。此时上课铃骤然扯起。门口几个迟到者在全体落座者的哄笑声中目瞪口呆、垂头丧气。那笑声可真响,真兴奋。

“邪兴,要是你这时才来,准保连过道也没得坐。”石健却没随大流地发笑,他沉沉地盯着门口。

“那他们怎么办?”

“咸吃萝卜淡操心。想去米国就得会钻!花钱买罪受算什么茄子,这只是第一关,将来从老米口袋里掏dollars那才叫本事哪。”石健做个捻钱的手势,孙梅的眼睛表示明白:他指的是全奖。

“出国——好玩吗?”孙梅笑吟吟地问。周围人冲锋陷阵的精神感染了她。她似乎有点想出去了。

“要听真的?米国绝非天堂。”

孙梅默默听着,暗想:没关系,我是女生。忽然又问:“美国通,怎么你还来学托?”

“全是为着你呀。”石健咧嘴一笑。

孙梅红了脸,窥视着周围。旁人无不正襟危坐,紧张严肃,可他们却在这里扯闲篇。于是她也赶快做出严肃模样,把刚领到手的书本一一摊开。

石健把一瓶矿泉水推给她:“呶,早渴了吧?”

远远的左侧坐着几个魁梧高大的男生,清一色着枣红色运动衫,胸口印着“京宸大学”。见他们频频向这里投来目光,孙梅的脸更红了。

“这是些什么人?”孙梅撇撇嘴问。

“校体队的哥们儿。”石健抬起头,瞥了他们一眼。

“他们干吗老朝这儿看?”孙梅嘟起嘴,眼波流溢。

“京宸女生少,正点的就更少。这帮哥们,早素狠了。”石健懒洋洋地伏在桌上,把头靠在支起的左臂上,腆着脸死劲盯着孙梅红艳欲滴的侧影,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讨厌。”孙梅咬住嘴唇,狠狠瞪他一眼,那眼光却是得意的,愉悦的。

石健仰起头,很轻地哈哈笑起来,全不顾四面八方投来的复杂眼光。

“现在上课。同学们!无论你在大学读书还是远远地从工作岗位赶来,从今晚起,你们就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了!”麦克风里传来激昂的声音。底下响起极热烈的掌声。

“这个托福班,只是你们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教室陡然陷入寂静。

“出国是一条无比艰辛的路,路上挤满了聪明的头脑……”

有人已莫名其妙地记录起来,想是长年读书的惯性使然。

石健用手指转动着圆珠笔,不知在想些什么。孙梅不上心地左顾右望。在她前面坐着一个有点少白头的健壮男生,那蓝色T恤的后心也印着“京宸”二字。这是听松院百货店到处挂着的衣衫,十块钱一件,物美价廉。

那男生在无聊地摆弄铅笔盒,一开一关的。吸铁一闪一亮,化作王小林那一日的眼波。

……1995年的盛夏带了甜蜜的笑走来了。浓荫里每一片绿叶都像黄金打造的艺术品,流溢灿烂夺目的光辉。京宸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绿荫窝棚,浓密的葡萄叶、槐叶覆盖着它们……

长夏的傍晚,京宸四处都飘浮着忍冬花的冰芬暗香。月色流萤。蟋蟀在单元楼前石径的缝隙里,薄荷般清香的草中歌唱,却更为京宸添了一层宁静……

美国大片已经在这一年被引入内地。在中国,在1995年的夏天,美国文化的标志就是动画片《狮子王》和通俗小说《廊桥遗梦》……

《狮子王》精彩,不但孩子喜欢,年轻人也趋之若鹜,好像去吃肯德基或麦当劳。王小林冒着大太阳在王府井影院排了一上午,才买到两张票。看完电影,吃过肯德基,朦胧的月色照着他们骑进京宸校门,推着车顺溪边柳荫而行,直至孙家楼下……

孙梅的父亲是行政处普通干部,母亲不是京宸人。孙家位于西楼住宅区的二居室。不像石、王二家,都住着普陀斋的三居……

不知怎的,她一想到王小林就会想起石健,反之亦如是。仿佛他们是一对连体婴儿……

那一晚,是的,不禁前的那一晚。她修长的连衣裙是新做的,还是第一次上身。白底,缀满淡绿色小碎花。她没怎么听他说话,只是不无得意地盯着清净的楼前小路上那一段窈窕。和着头顶树冠投下的颤动的叶影,在略显昏暗的路灯下裙影在款款地,婀娜地摇曳。砖缝中青草清凉的气息一阵强一阵弱……

当王小林突然说明天要在他家给她庆生时,一股甜丝丝的暖流直冲上她的心。她差点把持不住,做了傻事。她看出他是早就把持不住了,他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他的喉咙已经发紧。可他真没出息,紧着上前两步,傻了半天,终于连她的手都不敢碰一碰,怕惹她恼……

那是他们一辈子最美好的时刻。从不知疲倦为何物,整个长夏都沐浴着金波。把爱情看做无比神圣的东西。

欢乐不会在一生中再次出现,惟有玫瑰可以一年两度绽放。[1]

她到底还是把持住了。楼角花木成畦。大丛马蹄莲盛开在夜色中,昏暗中圣洁的白微微摇曳,染上了淡淡的灰。

当王小林愉快地奔出楼门时,站在楼梯拐弯处的她还在急促地呼吸,她如痴如醉地嗅着绿纱窗外透进的夏日京宸特有的花香。忽听咣当一声——她忙从楼梯空当向下望——原来是他笨拙地碰倒了一辆停在过道里的自行车。那辆“不识相”的车倒在其他车上,引发了一串有节制的撞击声——就连京宸的自行车也懂含蓄之道。“王小林。”她说。他抬起头。一个站在楼梯上,一个站在过道里,二人傻傻地对笑了一会儿……

小林的右腿结结实实地撞在被碰倒的车上,磕出一大块淤青。他丝丝地喘着气,颇为骄健地跃过那辆车,奔出楼去。他丝毫没有想到该去扶起它……

她莫名其妙地叹息一声……

……第二日正午,盛妆打扮的她步出楼门,却见灿烂的阳光下并排立着两个身影。

“Happy Birthday!”王小林满面通红地送上一束滴着晶莹水珠的红玫瑰。

“生日快乐,洋娃娃。”石健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漂亮的美国原装芭比娃娃。

她眼中掩饰不住的惊喜刺激了王小林。后者不快地看看石健晒得黝黑的脸,盛不下的反感在他黑沉沉的大眼睛里燃烧,那平日里有些苍白的脸颊宛如火烧云……

“走吧!”孙梅的眼波流动,降火似的看着这两个人。终该有分晓了。可她心中的天平该向何处倾斜?

……

三人散着步就到了普陀斋。这是京宸最幽静的住宅区,清一色三居室单元楼,却无华丽之姿。

王小林的家四白落地,连地板也没铺。一个身材矮小,头发花白的妇女滑稽地系着长长的,一看就不属于她的围裙,站在厨房里切西红柿。桌上放着一塑料袋显然是刚从副食店买来的切面。

“林老师。”石健立刻肃然起敬。

“阿姨。”孙梅也甜甜地笑,略显羞涩。

原来这就是王小林的妈妈?她暗暗思忖。是王小林偶尔提及的解放前毕业于教会女中,英语好得能直接和外宾对话的上海妈妈?她曾在路上见过石健的妈妈,惊鸿一瞥。她原以为王小林的妈总该差不离。虽然都在京宸生活,但对于这些纯知识分子家庭的人生她到底是“隔”的。没想到小林妈连头发都不烫……

那么王小林的爸爸肯定是好看的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涌上她心头,不然他长得像谁呢?

“来了?小林,陪他们进屋歇歇,面马上就好。”

她的眼光是锐利的。这使她整个人都亮了起来。这是一种王小林完全没能继承的眼光。

“我们来帮忙吧。”

“不用!越帮越忙!石健,听老师的,赶快带孙梅、小林进屋!”

“是,老师。”

她看见王小林在皱眉,默默看了一眼妈妈……

王小林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可乐,撕开盖子,再小心递到她手里,又拿出一听随手抛给石健,这才问:“我爸呢?”

“谁晓得。”

王小林似乎有些诧异,但他很快就把他们带进自己的小屋。

年轻人们听音乐,翻书,聊天。石健不拘小节的个性使得他即令在别人家里也有意无意地成为谈话中心,这不他一坐下就接连甩出几个段子,逗得孙梅咯咯直乐。王小林却笑不出来,在自己家里他依然是个影子。他试图插话,可他一开口别人就不笑了。孙梅捂住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走,出去吃面吧。”王小林探头向厨房看了几次,终于如释重负地回身招呼起来。那俩人却仍在谈笑。小林又催了一次,他们才随意地跟他而出。

一见到林允雪,石健和孙梅立刻还原了正经模样;王小林也从隐形恢复了活色生鲜。他俩争着和他搭讪。他有些呆板地应对。

“孙梅呀,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比小林要大近半岁呢。”林允雪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意味深长地说。

孙梅恰到好处地瞪圆眼,头一次听说似的表示惊奇。

“林老师,王小林是几月生人?”石健忙问。

小林抢道:“你要先告诉我!”

石健笑道:“七五年,一月。”

“真巧,王小林也是一月出生的。”林允雪说。

石健吹声口哨。“我是十五号,王小林呢?”

“十号。”小林喜出望外,“真没想到你该叫我声哥!”

“去你的吧,你怎么会比我大五天?你看起来可没我强壮。”石健轻轻一拳砸在小林肩上。

小林的脸拉下来了,孙梅赶快睁圆那那好奇的眼睛。他看着那眼睛,又软了,随和地应道:“你猜得也对,我是早产儿。”刚说完就后悔了,恨恨地咬着下嘴皮。

林允雪听着也很感慨:“是啊。我怀着小林时,京宸教工都被下放到京郊农场去战天斗地了!结果他早产了两个多月,母子俩差点同时送命。”

几个年轻人都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面面相觑。

“你们的父母没有向你们讲过往事吧?其实我们这代人的经历都差不多,只是你们无心关注罢了。” ……

林允雪扭过头,笑问:“孙梅,你家长是哪个系的?“

“我爸是行政处的,我妈在校外一个工厂,具体的名字罗嗦得很,我总是记不住。”

两个男孩都笑了。

林允雪一点没笑,低头搅搅面汤继续发问:“你父母是北方人么?”

“是。”

“噢……好,那你大概没吃过南方的清汤面吧。我和小林爸爸都是南方人,不喜欢炸酱面,咸!这种汤面,卤是由西红柿、鸡蛋、开洋(王小林在旁边翻译:就是大虾米)、胡萝卜丁熬制的,很清淡,也富于营养。今天要请你这个寿星尝尝。”

孙梅觉得这顿饭根本就不好吃,却还是装出很欢喜的模样。王小林无可无不可地挑着面条,他在幼儿园已习惯了炸酱面。关键是林允雪的手艺不行。只有石健吃得很香,他天生一副好胃口。

很快石健又盛了冒尖的一满碗。这顿在王家就算“盛宴”的生日大餐好像是专为他准备的。坐在一边的王小林脸色更苍白了。

林允雪拍拍石健的肩膀:“小伙子,敞开来吃!这两年你的成绩怎么样?”

“一般般吧。”石健耸耸肩,“永远拼不过那些大拿的。”

“你们这些京宸子弟,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看人家外地学生是怎么个拼劲。你爸那么优秀,又刚当了系主任。你是他唯一的儿子,理应为他争得荣光,至少也不能给他丢脸。对于现在的学生,我一向提倡,要有一点成名成家的野心。”

石健埋头呼噜噜往嘴里扒着面条:“野心?没了。”愣了会儿,他抬头补充道:“从前我也做过当科学家的春秋大梦,可后来弄明白自己真不是这块料,还窝在被子里小哭了一鼻子呢。至于将来,毕业后弄个全奖出国留学也成。我要靠自身本事光明正大地出去,况且在全奖这事上爸爸也帮不上多大忙。”

“这还能叫没野心?和你相比,我家小林才真说得上是毫无壮志呢。”林允雪瞥一眼不语的儿子,笑着。

王小林低头挑着面条,只让人看见那黑得发沉的头发。白皙的脖颈涨得火辣猩红。

孙梅犹豫了一会,拿起胡椒瓶,轻柔地往每人的碗里都洒了几下,甜甜笑道:“阿姨,您可不知道,他们个个都是好样的,都比我有野心,有志气。”

于是每个人都不觉向孙梅微笑了,包括林允雪。

在辛辣呛人的胡椒粉气息中,王小林激烈地打出两个大喷嚏。他晶莹剔透的眼睛泪光莹莹。孙梅怔怔地看了他一会,终于犹疑地移开视线。她感觉他们三人的友谊在此时已达顶峰,她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又应说什么!……

一阵轰雷似的掌声打断了孙梅的回忆。原来已下课了。她竟然连一个字都没记。

她转过脸,看见石健黑沉沉的眼睛。他不知已这样注视了她多久。她忽然有些怕他。

坐在最后一排的他们故意避开人流,等教室全空了才起身。计算所恢复了沉静,蟋蟀在砖缝的草木间鸣唱。似乎适才的繁闹只是个幻影。他们走出院子,走在狭长古旧的道路上。路边高槐沙沙轻响。淡月正挂在中天。

他们推着车,慢慢走到巷子尽头,穿越宽阔的马路。九点的中关村,人影是零星的。空气里飘浮着槐花的甜香。一辆破旧的320路汽车从他们眼前驶过,如散了架似的向东边的终点站狂奔而去。昏暗的车厢空荡荡的,连售票员也影踪全无,只隐约可见司机伏在方向盘上头也不抬。孙梅忽然想起大学宿舍前一阵流行的鬼故事来,许多都与末班汽车紧密相关。她没来由的打了个哆嗦,是方才过于热闹繁华了的缘故罢!于是她不做声地向石健靠了靠。

穿过大路,小巷又陡地陷入黑暗。路面凸凹不平,有些地方还留着惊险的深坑。多少年来人们就是这样去了又还。

借着胧明的月色,他们辨认前面不确切的道路。自行车轮在沙沙地转,和着刷刷的脚步声轻敲小路的心脏。树阴漏下皎洁的光,他们同时从心底生出一丝不着边际的凄凉来。一种温暖几乎不留痕迹地落在孙梅握紧车把的左手上了。她犹疑了片刻,终是没有抽出来。

夏虫在耳边歌唱。就这样走着,他们回到了亲切的京宸。

[1] 爱伦坡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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